在《赛龙夺锦》书稿未成之前，除了番禺沙湾，并没有多少人，尤其是年轻人，知道广东音乐缘起沙湾，知道沙湾何氏三杰对于广东音乐的重要意义。《雨打芭蕉》《陌头柳色》《赛龙夺锦》，这些音乐的旋律弥漫在我们的记忆深处，你不知道它们的曲名，却定能在旋律响起时轻轻跟着哼起来。百年间，这些乐曲已经随着岁月和人们的迁徙，往广州、香港、上海，乃至东南亚和北美飘去。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广东音乐，就有记得广东音乐的耳朵。这些对广东音乐的创始与传承作出突出贡献的近代音乐人，值得被铭记、被塑造。

《赛龙夺锦》塑造了一个Z时代海外华人青年何八月，以及他的爷爷何四方，这对祖孙串起了整个沙湾何氏海内外音乐创作、流转及传承的谱系。并用回环呼应的叙事结构，首尾呼应，前后接续，完成时间和空间的瞬移和故事的叠加，层层推进，完成整个何氏宗族谱系和音乐脉络的显形。

小说分成八个部分，序曲“银河会”，少年的何博众承欢在阿嫲膝下，听她给他讲何氏迁徙沙湾的历史，何氏起家的根源。一个家族长达六百多年的繁衍历史，一代一代的祖先，在后来人的讲述中，往往被删繁就简，回望之时，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传奇故事和人物被永远铭记。比如：沙湾是鳌鱼吐沙吐出来的。鳌鱼龙头鱼身，是守护沙湾的吉祥物，是沙湾人崇拜和信任的图腾。有鳌鱼才有沙湾，才有丰衣足食和丝竹弹奏，才有广东音乐。何氏家族的开端，在这序曲中被浪漫的鳌鱼传说和温馨的祖孙情中一一叙说铺陈。

Z时代新青年的寻根之旅。何八月是一种新型的例外，区别与他的祖辈、父辈，他这一代人，受互联网、即时通讯、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的影响最大。这个出生网络时代的青年，有着前几辈远远比不上的信息检索和收集的能力、空间转换的巨大便利。作者用这样一个人物，能更好更便利地节省时间并能便捷切换空间，去更好更全面地梳理、完成这次广东音乐的寻根之旅，完成为番禺沙湾何氏三杰立传的使命。这既是何八月的使命，也是作者创作这部小说的使命。

何八月，出生于加拿大，虽然遗传了家族的音乐天赋，却因没有在故乡成长而对自己产生怀疑：“我不确定身上还有没有您说的那种东西，我的音乐气象里有没有一种东方的灵动的东西。”这一不确定性成为他毕业创作的阻碍，也促使他决定回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读者显然从何八月的身份，已经能理清一条大体的脉络，祖先的遗传、血脉基因里带着的秘密，仿若有隐形的管道输送到他身上，引导他通过身体的还乡完成一次精神的还乡和灵魂的着陆。与之对比的，是他出生于广东中山的何氏远亲——女孩何七月，出身豪门，同样遗传了音乐天赋，却不得不读商科，接着继承家业，然后像个机器人一样在商海中拼杀，为守住家业创造更多的财富而努力。她是作为一个与八月对照的人物而存在的，年龄相仿，性别不同，一个出生于中国，一个生在加拿大；一个学商科，一个学音乐；各自的命运不同使命不同。何七月被家族企业绑住了，即使在海外求学，也常感身心的不自由，家族使命和灵魂的本我的背离，使她处于一种认命又不甘的状态中，她也清醒认识并接受这一切。何七月的不自由，对比何八月的不确定，发自内心的寻找根源的欲望，这一切的一切都将何八月设定进一个必然条件中，他有自己的家族归宿和使命召唤，只有他才能串联起海内外整个广东音乐的传承谱系，只有他回到中国才能重新畅通自己身为何氏后人的血脉基因，才能迸发出新灵感，“音乐就是永远的一棵大树”，“你要找到你的根，长成一棵大树……”

广东音乐的创始人——何博众。《雨打芭蕉》这一章讲“何博众的故事”，便是作者以人物为经、历史事件为纬展开的合理想象和虚构情节。何博众，何氏家族大家长，德高望重，人称四爷，也是何氏三杰的祖辈。在梁凤莲的笔下，他焕发新生，序曲中那个听着祖母讲古长大的少年，此时已长成一位大户人家的公子，天真纯良、天赋极高，善音律，工琵琶，一曲《十面埋伏》曲从情变。也因隔壁院里传来的庆春班汪水云的《十面埋伏》而认识戏班才女汪水芸。“何博众从众多的声音里，清楚地听到了那把琵琶的声音，琵琶还没有停，何博众感觉是听到了一种召唤，一种未来更美好的日子在催促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紧紧地抱住这种美好。”何博众与汪水芸因这首曲子而相识相知，音乐的魅力即在于此，旋律的鸣放促使人产生共鸣，善于打动人心，产生情感的共鸣，迸发出微妙的默契和交集。徽州和广州两个不同来处的青年男女因为音乐的魅力而开始情窦初开，萌生出男女情愫。但是，在离散的年代，爱情是不符合现实的奢侈品，一场灾祸就能把让他们走散，从此天人永隔，只在午夜梦回时忆起。也是这种爱而不得的感情，最能彰显和表现人性的一面了。这使得何博众这一人物形象成功被立起来，“乐器就像人的性情，有正经的一面，也有随性的一面”。书中何博众就像他手中的琵琶，有情有义，有锐气，有柔情，在这种日经月累的自觉学习和同行交流中，他的音乐才华横溢，创作能力也日益精进，由此创作出流传至今的名曲《雨打芭蕉》《饿马摇铃》和《赛龙夺锦》的初稿《群舟攘渡》，给何氏后人留下了宝贵的音乐遗产《何氏家传秘谱》，奠定了沙湾广东音乐原乡的地位。

武状元有一个热爱音乐的灵魂——何柳堂。何柳堂小名大头森，是何博众最疼爱的孙子。作者给何柳堂最得祖父青睐创造了合理性：“四爷何博众常常对何柳堂说：你出生的那个夜晚，我梦见了一条五彩鳌鱼从海里游上岸，一直游进了留耕堂，我赶紧追上去，鳌鱼化作一片彩云消失在东方。醒来之后，我走出门口，望了一眼天边，天快亮了，东边果然是红霞满天，有一片云漂在天上，就是我梦见的那条鳌鱼的形状。”鳌鱼啊，那可是沙湾的图腾，这无异于强调了何柳堂的出生的吉兆，赋予他被偏爱的合理性。就像何柳堂自认为的一样，他有两个自己，最开始，他是“大头森”，是武秀才，一个是有着何博众影子的音乐才子何柳堂。一文一武，动静两种状态，矛盾又和谐地在他身上共生，交换扮演他生命中的两种活法。

他注定要把何家的琴传下去，被他传下来的是何家的灯笼局。音乐到了何柳堂这里，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教化的意义。何家历来是耕读传家，家境殷实，绵延几代，便容易滋养出懒散之辈。从省城考完武秀才回来的何柳堂，发现沙湾的烟馆、赌馆不减反增，曾经丝竹悦耳的祠堂被何氏子弟变成了赌窝和不务正业玩乐的场所。有鉴于此，何柳堂力挽狂澜，果断贴出告示，禁止何氏子弟聚众赌博，一扫歪风邪气。自掏腰包，重整祠堂，成为何氏子弟的主心骨，接续爷爷何博众的灯笼局。《群舟攘渡》横空出世几十年，传到何柳堂这里，历久弥新，几番修改，他和何与年、何少霞、陈鉴等人在灯笼局上多番历练、反复推敲，更名《赛龙夺锦》。

作者对于何柳堂进行了不同侧面的深刻描写，他带着祥瑞出生，却因“命硬”，两岁便克死了父亲，后被过继给了八叔；他因命硬被何氏上下几十人忌惮，却备受祖父青睐，深得祖父琵琶真传。他出生于耕读世家，却不喜舞文弄墨，更爱拳脚功夫。他有功名在身，却一身正气，目光长远，聪明睿智。第一步，给他一个复杂的身世，凸显他的与众不同。第二步，反其道而行，家族文艺细胞，他只遗传了一半，另一半，便是他往后人生命运的伏线，可做不同的刻画。

第三步，关上一道门，又给他开了一扇窗：堂弟何与年沉迷赌博，斗蟋蟀，越陷越深，他多次劝诫均无果，最后智斗地痞流氓，用一只连滩蟀赢回了赌资。解救了何与年，他却得罪了地痞流氓。时局动荡，沙湾本就不太平，他眼看就要饿肚子了，只好前往香港谋生。由此才有了后来认识钟声慈善社的丘鹤俦、陈绍棠、尹自重、钱广仁以及吕文成这些音乐同行。何柳堂的香港之行，加入钟声慈善社才是音乐表演及教学工作，正是印证沙湾音乐正式走出广东，开始流传的一个标志。

浪子回头，何与年的传与承。在深得何博众琵琶真传的孙子辈中，除了何柳堂，便是他的堂弟何与年了。何与年真算是一个异类了，与堂兄何柳堂相比，他少时有一段时间“长歪”了，聚众赌博、斗蟋蟀、收保护费……俨然一副纨绔子弟做派，要不是何柳堂及时把他拉了回来，世间恐怕少了一位音乐才子。这当然又是出自作者的虚构，小说主要人物的合理虚构，被赋予不同的命运和人格，不同语言和遭际，人物也因这些设置的“人生障碍”而显得真实可亲，更像一个人。不管是无心还是有意，在何柳堂和何与年不同的人生境遇中，我们仍能看出二人的殊途同归⸺对祖父琵琶技艺和乐曲的传承和创新。在何柳堂的故事里，何与年留下的是一个勃然醒悟的模糊身影。行文至《晚霞织锦》，他终于成了音乐家何与年，相较于何柳堂，何与年受西方音乐的影响更深，思想更为开放融合。从何与年少年的不羁中，早已暗示出他的与众不同、开放与包容。他有才华、技艺和求新求变的愿望，即使人到中年，也不忘将家族音乐发扬光大，也是他带着广东音乐在上海成功灌录《赛龙夺锦》唱片。前文铺垫至今，何与年这个人物的弧光终于在灌录唱片的时候有一次集中的凸显和描写，从现场录制的任务安排、乐器调配、音域修改到控场能力，何与年展现出专业素养和人格魅力。“经历几代人的打磨，从沙湾的灯笼局，到香港的乐社，如今登上了大上海的舞台……今时今日，沙湾何氏家族的音乐终于有了一个交代，也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

寓教于乐，借音乐安身立命——何少霞。《陌头柳色》中的何少霞，与他的两位远房叔父相比，更多了一份柔和至善的气质。生逢乱世，谁都无法预估自己的未来。“危机是故事必备的场景。”主人公的命运在遭遇危机这种激励事件时会被迫作出自己本能的选择。当日本人闯入沙湾时，能逃的都逃了。而何少霞却选择留下，他知道凭借自己羸弱的身体，一段逃难的路程更容易要了他的命。与其跑出去应对不可预料的命运，他宁愿留下直面日本人的威胁。由此，犹如一个横切面，他的性格已被作者用一场危机彻底透露给读者，我们甚至可以判断：这是一个柔中带刚的人。纵观全书，作者对何少霞这个人物的塑造，上升转换了一个新的角度和层面，何少霞这个人物形象是小说中明晰的性别框架里面，兼具了男女性特质的一个综合性的形象，这种柔韧的被刻板印象认为的属于女性的气质，其实是可以在男性身上存在的，它可以在任何人身上显现，并不专属某一性别，“在何少霞看来，每个人都兼具了男性、女性的气质”。也是在何少霞这个角色上，可以显而易见梁凤莲女性叙事的痕迹。她塑造了一个外表文弱，内心则有另一个坚强的自我挺立着，渴望田园牧歌生活，却在战火纷飞中昂然挺立的谦谦君子。所以才有后文中他毅然拒绝何健向陈璧君献曲谄媚，无惧威胁，敢于用“亡国之音”劝诫何健，又敢弹奏救国之音，家国危殆，山河破碎，何少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在《赛龙夺锦》里面，每一个或真或假的人物角色都有自己命运的走向和最终的终点，而何四方这个角色是整部小说真实与虚构转化的一道桥梁，他联通起了20世纪何氏三杰之后所面临的传跟承的故事走向。实际他就是一个工具人，一个跨越了时间与空间，从20世纪到21 世纪，从中国到海外这样的一个流转腾挪的符号。这是作者小说结构中将现实与虚构嫁接的过程。广东音乐传承的一种隐形的路线，被作者用有形的、可视的小说文字跟虚构人物塑造起来了，使之更生动直观，通过丰满的人物和跌宕起伏的情节，几乎每一个何氏家族的人都有明确的使命和属于这个人物的是时代和个人标志性事件。由此，小说达到给予读者对广东音乐背后的故事形成一种强烈印象的目的。

小说的人物简析到此基本结束，再看一下梁凤莲对整个故事的一个定位叙事框架的建构，相信她也是经过了多番尝试和取舍的。在小说有明确的原型人物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基本以虚实相生、虚构跟真实相结合的方式来呈现这样一个故事，横向有同时代的音乐艺术家对照，纵向则是何氏家族一代代子孙后辈的衍传谱系。当历史事件和人物被转化成被艺术化处理、合理虚构情节去变成故事的时候，它是更有利于传播的。

小说用何博众、何柳堂、何与年、何少霞等六人构建出完整的沙湾音乐百年史。每个人都各有性格，个人命运面临着或时局动荡，或战火纷飞，或社会大变革的艰难选择，但他们因为有了音乐这种超脱世俗负累的精神追求和抒发通道，所以能够保持初心，坚持本心，内心富足而敢于与艰难的生活对抗，敢于承担责任，人性的光辉使之既平凡又可敬。个人命运折射出时代命运，时代也因为这些历史而显出厚重底色。

另一方面，小说中还体现出了强烈的宗族观念。从文中几处对鳌鱼图腾的详细描述，到留耕堂、三稔厅等沙湾何氏聚居地这些祠堂作为主要叙述场所等，到何博众这个传统家族族长的刻画，无一不在彰显宗族意识对于传承的至关重要。祠堂就是教化子孙、灌输观念的集散地，承担了教化功能、传播功能和展示功能。沙湾何氏家族对于广东音乐的传承贡献巨大，不得不说，也是仰仗了这种强大的宗族观念才得到重要发展的。

小说同时又凸显出本土作家写作的方言特点，梁凤莲是最适合这个题材的作者，她身上自带的广府气质和开阔的知识视野，以及端正和真诚的写作态度，才能驾驭这个题材。无论是风俗文化、一盅两件、茶楼堂会、本地俗语、在地名词，甚至广东音乐专业术语和知识等种种细节，都不是几次采风就能轻易摄取的。取一个方面简析，小说中对于粤语方言的使用，她是费了大功夫的，书中弥漫粤语方言的气息和各种方言恰到好处的使用。第一是结合上下文构建语境，促使读者理解方言：“何少霞没有因为成功帮助徐柳仙而转行去做一名度曲人。”结合语境，“度曲人”其实就是编曲人。“不要乱说话，你以为编古仔唱戏啊”，这句又杂糅了普通话和粤语。更直观的方法，则是在方言后加注，如屋企（家里）、大天二（地痞）等。这也是作者身为一个广州土生土长的作家，对于用本土的语言创作的时候的一种融合，一种较为妥善的小说语言的处理方法，既能不失岭南韵味，又不影响读者的阅读。

▲梁凤莲

长篇小说《赛龙夺锦》的面世，是最合适的作家，遇到了属于她的题材。身为土生土长的在地作家，梁凤莲是一个“复杂”的人，这种复杂来自于外在赋予她的多重身份，既是学者又是作家，还是妻子和母亲，庞杂的日常事务并没有消解掉她写作的激情和精力。她写《赛龙夺锦》，尽可能扩大了广东音乐和沙湾古镇的阈值，甚至可以说，她“贪婪”去用尽自己，去掌控这个题材，去复刻还原沙湾乃至整个岭南文化区域的市井生活和记忆，展现和散发小说人物的魅力，展现沙湾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在小说的世界里面，沙湾是他们的精神桃花源，是家族的归宿。这里有丰衣足食、丝竹弹奏。“爱与力量携手同行，一切都会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