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由海外还乡，老朋友吕先生与我微信语音。他在中国、美国开公司，几天前才由国外回来，他说：“好久没去台城牛屎巷了，我们去走走吧！”
我的老家是台山，有“中国第一侨乡”之称，现有旅海外乡亲163万，遍布在110个国家和地区。
台山人一说及故乡，都离不开牛屎巷。历经风雨洗礼的牛屎巷，不仅名字通俗好记，还是老城区最繁荣的区域之一，是这座城市的缩影与标记。
当年台城建城不久，每逢圩日，周围一带的村民总会牵牛来此交易，牛屎遍地，两侧商铺经营者却毫不介意。圩日散场，有专人负责清扫，还街道一片干净。于是，人们约定俗成称之为“牛屎巷”。
那时有个上过几年私塾的牛贩，人称“牛贩庄”。牛贩庄每次看到好牛，就会做动作、打手势，张大嗓子竭力吆喝：“你们仔细看几遍，认真看看这水牛，四蹄踏实劲力足，犁田跑得足够快，一天犁足一亩田，连续干活还有力。要想买得好水牛，起早赶来牛屎巷。牛屎巷做买卖，从来不做欺诈事，讲良心讲道行，更加不怕踩牛屎，就怕老眼昏花买错牛。”
一个爱吟咏诗词的市民按照牛贩庄吆喝意思，顺口撰出一首打油诗《牛屎巷买卖水牛》，词语通俗易懂，流传甚广：“牛屎巷，牵牛到，牵来一条大水牛；水牛健，水牛壮，四蹄踏实劲力足；跑好快，奔得欢，一天犁足十亩田；说公平，话道义，起早买卖牛屎巷；不欺诈，讲良心，不怕巷子踩牛屎（指不用担心落入圈套上当受骗）。”
20世纪30年代末至40年代上半叶，日本飞机经常飞到台城上空骚扰或轰炸，使牛屎巷劫难重重。某次圩日，一农村小伙牵一条牛犊走到牛屎巷，引来多人围观。小伙当众说准备卖掉牛犊买婚床。人们凑热闹，纷纷说要去喝小伙的喜酒。不料日本人飞机再一次行凶。爆炸声响，浓烟滚滚，哭声一片。护着牛犊的小伙子情急之下无法逃避。一个炸弹当头掉下来，地面凹现大坑，小伙连同牛犊无影无踪，仅留下一根沾满血水的牛绳。
一私塾老师悲愤之下，撰写一首长长的乡间民谣《牛屎巷挨轰炸》，贴遍牛屎巷的骑楼廊柱，控诉日本人兽行：“日本仔，真疯狂，日夜轮番大轰炸；老百姓，遭苦难，惊惧头顶落炸弹；某圩日，有小伙，牵条牛犊牛屎巷；牛犊强，牛犊劲，引来多人齐围观；小伙笑，不隐瞒，卖掉牛犊买婚床；众人乐，凑热闹，熙攘怂恿饮喜酒；倭寇机，再行凶，连串灾祸满天飞；尘烟起，哭声嚎，百姓死伤躺一地；小伙子，护牛犊，内心急迫无法避；恶声响，凹大坑，小伙牛犊皆无踪；泪水飘，骂强盗，留下牛绳沾血痕；秀村姑，好命苦，未作新娘已悲恸；牛屎巷，巷不长，毋忘义愤家国仇。”
光阴似箭，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至70年代中叶，牛屎巷有过一段漫长的萧条冷清日子。直到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台山逐渐走上了经济发展的快车道，牛屎巷才得以重新焕发青春，恢复了繁华兴旺。不过，牛屎巷不再单纯用于买卖畜牧，而是成为热闹非凡的集市。整条小街有餐饮、五金、时装百货等商店。就连中间地段，也被利用开办起各有个性的“车仔档”，有配钥匙、烧烤、摆地摊等临时摊位。
有一首词句稍长的民谣《牛屎巷轶事》吟唱开来：“牛屎巷，真繁荣，街道热闹万人行；好多货，积似山，物如轮转很丰富；黄金屋，够豪气，穿金戴银正逢时；时装店，俊男女，西装彩裙共靓丽；餐饮店，客盈门，酒菜味香惹人醉；新时代，新形势，牛屎巷见新气象；邻家妹，开书店，售卖杂志又书报；读书人，喜读书，最爱走进小书店；你挑书，我拣报，阅览故乡台山料；说小巷，话趣事，牛屎巷中蕴传奇；轶闻多，讲古仔，浓缩五百长年事。”
20世纪80年代末，我在台城工作，经常去牛屎巷走走，某天走入一家既是文具店又作画室的小店。小店利用楼梯间开店，老板是一位长者。店里有一幅中国画，长约4米，宽约1米，题名《牛屎巷》，应该是模仿北宋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画面描绘了台城牛屎巷繁盛景象。
可惜楼梯间过于狭窄，灯火有一些灰暗，且隔着一段距离，画作署名细小难辨。我想走近前细看，恰有几个客人进店购物，老板忙于应付，我不好打扰，只好暂时放下此事。
过两天，我接受安排赴广州学习一个月，趁休息去北京路逛画店时想起旧巷小店那幅画。一回台城急急忙忙赶去牛屎巷，希望了解画作的细节，但小店已经挂牌专营钟表店。之前的老板已远赴加拿大与亲人团聚。
之后的日子，老城区需要进行全面改造，这一来，经历风雨寒暑的牛屎巷完成担当集市的使命，按文物样式修旧如旧，恢复原先面貌。过不久，又有了一首新民谣《重返台城牛屎巷》传唱开来：“当年离开牛屎巷，离乡背井闯外洋。谋生艰难谁人知，全凭意志够坚强。今日重新返台城，感受早已不一样。大街小巷还熟悉，故乡情感仍浓厚。亲人问候我开怀，欢乐场景使人醉。望望老店铺，抹净百年风雨霜。而今再看看，喜见旧巷色彩美。浏览老街区，似锦繁荣好热闹。带着祈愿与祝福，天佑祖国更富强。”
天空高远，阳光灿烂，我与吕先生开车赶往台城市区中心，在湖畔公园车场停妥小车，任由水面吹来的清风轻抚，步履轻快走向牛屎巷。老巷，一如上面民谣所唱的“抹净百年风雨霜”“旧巷色彩美”“繁荣好热闹”。恰好遇见几十个华裔子弟，由国外城市唐人街中文学校组织回来参加与相关机构合办的“故乡寻根行”活动。他们由几位年轻老师带队站在小街骑楼下，全神贯注听一位年长者娓娓讲述旧巷的前世今生。沉浸在故事之中的华裔子弟，不时传出一阵阵热烈掌声。
